5 对世界的疑惑(2 / 2)
「那么,你就跟我走吧。」
贞德用小鸟鸣叫般的轻盈语调说道。
(「那么」啥啊!)
棹人连像这样苦于理解的空档都没有。她用舞会上邀舞的调调,轻轻地将手掌伸向前方,宛如犯人般被系在手腕上的锁炼哗啦啦地摇动。
棹人不解其意皱起眉毛,小雏单手拿着枪斧向前走出一步。
「棹人大人应该拒绝了你的胡言乱语才是。」
「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还不懂吗,慢郎中?】」
贞德惊讶地如此说道。她摇晃锁炼,将食指竖在嘴唇前方。
有如要将明显至极的事实告诉小孩似的,贞德接着说道:
「我就告诉那边的你吧。其一,这边的兽人们的性命掌握在我手中…………哎呀,头痛了呢。只有一项。」
该不会是真心感到困扰吧,贞德垂下蔷薇色眼眸,然而她却一句「哎,算了」地放弃了。她用纤细手指比向琉特。
棹人望向他。琉特一边压住受伤的腹部,一边朝这边回望。他摇了摇头,那对眼睛正在诉说「不能走」。
琉特没试图向棹人求助,他希望靠自身之力想办法抵抗。
棹人接着环视整个会议室,陆续传回相同的反应。
所有兽人们都是这样。
这样就足够了。
「小雏,放下枪斧吧……你说要把我们带去哪里?」
棹人将手放到小雏的肩膀上。微微点头后,她降下枪斧的前端。
棹人走向前方,将小雏护在身后。贞德有如在歌咏般回应提问。
「一般人无人正确地掌握现况。不过,世界正危急万分,而且整体状况非常严重。就先请你亲眼看一看吧。要说是为什么嘛,因为那样做比用讲的快。你是『皇帝』的契约者,而且也是用在『拷问姬』身上的重要钓饵,无论是否愿意都得理解这一切才行。那么,【给我快点过来,人渣小子】。」
棹人默默无语,就这样有了确信。要与贞德沟通,果然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
而且说到她本人,似乎是认为自己充分尽到了说明的义务。虽然面无表情,贞德却还是用有些得意洋洋的表情再次向棹人伸出单手。
他带着小雏走向前方。然而,棹人的脚却在此时被抓住了。他猛然一惊望向下方。
琉特拼了命地试图阻止棹人。
「棹人、大人……不可、以、过去……那家伙脑袋……有问题……」
「抱歉,我也是摸不着头绪,不过看样子似乎是把你们拖下水了……只要贞德带着我们离开这里,就不用担心非战斗人员会受到损害。你大声叫治疗师吧。」
「可是,这样,你——」
「真的很抱歉。」
接着该说什么呢,棹人感到烦恼。琉特气息紊乱地呼吸着,来回眺望刻画在他侧腹上的凄惨伤口与金眸后,棹人接着说出率直话语。
「你们肯信赖我,我真的很开心。谢谢……要好好珍惜妻子喔。」
在最后留下这句话后,棹人再次迈开步伐。
琉特拼命地抓住他的脚踝,锐利爪子撕裂黑衣下摆。然而,最终仍是放开了。琉特用力抓着地面试图前进,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有动。
无论怎么挣扎,琉特都没办法追在棹人的身后。
同时,他也没有打算呼唤其他兽人。顽强的武人们已经被打倒了。为了不继续出现牺牲者,琉特已经做了目送棹人离去的选择。即使如此,他仍是从丹田深处挤出并不大声的低吼。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唔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咕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棹人握住贞德的手,她紧紧回握他的手掌。贞德用甚至会感受到天真氛围的举止,以及机械式的表情点点头。
在不知不觉间,「皇帝」也移动至棹人身边。
【机械神】围在他们周围。机械们用奇怪的动作——在棹人与小雏、「皇帝」、以及贞德四周——兜起圈子。金色花瓣与白色羽毛沿着那道轨迹飞舞飘散,眩目的两种色彩烧灼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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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豪华又优雅,却又隐约带着冰冷印象的光景。
贞德在其中高声说道:
「请放心!您汝〈Mister〉都没必要懊悔,也不需要叹息!」
接着,「拷问姬」贞德·德·雷——
自称要虐待奴隶救世,既是圣女又是贱货的少女朗声接着说道:
「————一切都是为了救世!」
金与白的光芒消失。
然后,棹人与小雏离开了兽人之地。
琉特被留在原地的咆哮声,伴随着怒火与懊悔摇晃墙壁。
***
其实此时,棹人甚至做出会死的觉悟。
贞德的言行实在是太不安定了。不但全然不知她在思考什么,甚至连目的都不明。从「用在【拷问姬】身上的重要钓饵」的这句话判断,她确实有从棹人身上看出一定程度的利用价值吧。然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照这种感觉来看,就算转移地点是空中也不值得吃惊。
小雏跟「皇帝」很会随机应变。所以关于两人棹人并不特别担心。然而说到自己的话,棹人有信心说不定会死。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做好准备以便应付。)
他做好心理准备,加强至今为止的自我警惕。金色花瓣与白色光芒互相溶合,凝固成圆桶形。它有如被加热的黄金般崩塌,渐渐洒落。
一反棹人的担忧,抵达的地点是正正经经的地面。
同时,他眼前也出现一片过度异样的光景。
「——咦?」
两座山脉垂直地耸立着,棹人就在位于夹缝处的小村庄。
有如贴在狭窄土地上似的,左右两旁密密麻麻地排满鼠灰色建筑物。建材似乎皆使用了从山脉表面切下来的岩石。每一户看起来都很沉重,民宅因为胡乱增建之故互相压迫扭曲变形,甚至造成一部分房屋的屋顶与墙壁因为隔壁栋建筑的重量而濒临崩塌。
整体的印象像是被风吹而挤进角落的绵絮。
也就是说,是花费长时间集中在一起的穷乡僻壤。
两座山脉之间的距离,越向上就越是狭窄。因此光是站立在街道上,棹人就会产生有某物从头顶压下的错觉。日照不好射入,路上甚至不通风,只要来场流行病就完蛋了吧。就算用溢美之辞形容,也不能说这里是适合人居住的土地。然而最异样的地方不是城镇的构造,而是在另一处。
所有民宅的墙壁上都钉着人的尸骸。
数不尽的人骨排列在棹人面前。
他脑海里浮现三种词汇。
(——虐杀、活祭品。)
还有,拷问。
被钉在墙上的人骨,从手掌到肩窝,从脚背到大腿都钉满了铁桩。
尸体相当古老,肉也已经化去。即使如此,还是能从残留在骨头上的伤痕推测出除了铁桩以外,还被施加了许多拷问。
直至丧命为止的苦闷,一定相当漫长又凄绝吧。
所有民宅的墙壁上都高高挂着这种尸骸。还有,用不着确认建筑物内部,棹人也能察觉到某个恐怖的事实。
(就算找寻生存者也没用。)
整个村子已经死绝,被山脉夹在中间的小村子简直像是一具棺材。
就在此时,棹人茫然地思考。
(想起伊莉莎白的……「拷问姬」的故乡啊。)
「你也知道类似的地方吧?因为我跟她都是『拷问姬』。」
贞德再次浮现类似微笑的表情。她展开双臂。手腕的锁炼哗啦啦地发出声响,贞德转着圈。蜜色秀发一边释出强烈光辉,一边摇曳。
由于衣裳曝露度高,又有很多装饰物之故,那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像是舞娘似的。
「诚如你所知,为了让『拷问姬』诞生,活祭品的痛苦必须要有相当的数量才行。伊莉莎白杀害人民,当成自己的牺牲品。我则是被奉上牺牲品,杀掉了他们。【意思就是这里相同,但那里不一样】。」
棹人皱起眉毛,他果然完全听不懂。不过,就算无法理解,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她想表达的内容。
这座村庄很像伊莉莎白的故乡。然而,却有一点大为不同。
听不见怨叹声。
这里也有许多人在拷问之后惨遭杀害。明明是这样才对,却无法从灰色村庄感受到黏答答的怨念。裹住周围的空气静悄悄地。
(伊莉莎白杀害人民,当成自己的牺牲品……我则是被奉上牺牲品,杀掉了他们。)
棹人在脑海里反刍贞德的话语。这里相同,但那里不一样。
也就是说,这座村庄的人们,主动成为了「拷问姬」的牺牲品。
(——究竟是为什么?)
『叫出弗拉德,小鬼。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皇帝」如此沉吟,棹人将视线望向他。四目相交后,「皇帝」冷哼一声。
「你虽然扭曲,原本的形状却是正经的玻璃珠喔。不要得意忘形地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应付这个人。对付狂人,只要派出狂人就行了。」
「嗯,是呢。确实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点头同意这个提议后,棹人将魔力输入口袋里的石子。
苍蓝色蔷微花瓣与黑色羽毛飘散,这次的量略微低调些。弗拉德一如往常,优雅地从其中现身。他在空中跷起修长的腿。
他的眼睛闪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连开场白都没说,弗拉德就讲了起来。
『真是耐人寻味,居然以人工方式试图创造出【拷问姬】。虽不知是何人的点子,不过这独创性还挺不赖的。虽然比起【作品】本身,我对【制作者】更感兴趣就是了……创造你的卓越狂人是谁呢?』
他流畅地扔出自己独特的问题,与棹人的疑问全然不同。贞德面无表情地比向一栋特别扭曲的建筑物。弯曲的壁面上钉着用金饰妆点的人骨。
「嗯!」
『原来如此……想不到自己也已经殉教了,还真是彻底呐。也就是说,连之后的事都托付给你了吗?所以伊莉莎白与濑名·棹人——你才会试着将这两人收为随从呐。』
面对孩子气的回应,弗拉德「原来如此」的抚摸下巴。贞德点头回应。对话似乎在两人之间成立了,然而,就算站在旁边听也还是莫名其妙。
棹人连忙询问弗拉德。
「喂,等一下,弗拉德。你究竟理解了什么,领悟了什么呢?从我的角度来看,根本已经是一头雾水了。这里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有所掌握的话,就请你说明吧。」
『在那之前,我先讲一个童话吧。』
「啥?」
连弗拉德都开始谈起只能说是谜的话题。他本来就很奇怪了,不过是终于坏掉了吗——棹人真心烦恼了起来。另一方面,弗拉德本人则是宛如舞台上的演员般,展露了一个优雅的礼。
『你没听过吗,【吾之后继者】?不,你是出自异世界之人啊,听过才奇怪……真头大,居然一开始就受挫了。』
「别擅自受挫,回答我的问题。」
『很久很久以前,圣女让神寄宿于现世肉身之上,达成世界的重整后消失了身影。就是在那之后的事。』
弗拉德无视棹人的诉求,硬是接了下去。
他用傲慢至极又流畅的语气编织话语。
『历史悠久的炼金术师一族,不知为何整群失踪了。据说人类的魔术研究进度因此落后了百年以上。每个人都在搜索他们的行踪,我也曾经有一阵子在追寻他们。根据公认最有力的情报,他们潜藏在亚人与兽人的领域边界地带——因为是友好种族之故,因此双方的监视都很缓和的空白之地。』
「那地方又怎样了?」
『这里就是那里。』
认为毫无意义的话语突然连系在一起。
棹人连忙环视山间的村庄。的确,这里是连出入方式都受限的场所,很适合被称为桃源乡吧。然而,他们是为了何种目的而潜藏起来的呢。
弗拉德有如指挥家般移动手掌,指示周围。他继续说着童话。
『炼金术师们长久潜伏于这片大地,应该是在寻找对抗某个目标的有效手段。然而,他们的最终结论却是创造出【拷问姬】。以近亲婚姻增加数量的一族,就这样以支持她、让她增加力量的祭品之姿,所有人都将自身献给了【拷问姬】。』
「这究竟是——」
「——也就是说,武力是必须的吗?」
在棹人身旁,小雏不敢大意地摆出架势如此开了口。
弗拉德有如初次察觉到其存在似的,将视线望向她。他露出意外的表情。弗拉德嘴边洋溢着优雅又柔和的笑意。
『好回答,我造出来的破铜烂铁也变优秀了呢。超越预测范围的成长率,对魔术师而言是令人欣喜之事。还挺像人类的不是吗?』
「既然连自身都当成活祭品奉献出去,我认为这就表示并不是他们自己有敌人。他们将她养育成『拷问姬』,将与自己无关却很不祥的『某物』战斗的道路托付给她……我知道同样身为『拷问姬』的伊莉莎白大人的力量与命运,因此我有这种感觉。您觉得如何呢,棹人大人?」
小雏屹然地无视弗拉德的无礼言辞,陈述自己的推测。棹人望向贞德那边。虽然不期望会得到回答,她却微微点了头。也就是说,小雏的推测似乎正确无误。
同时,棹人也感到一阵晕眩。
每晓得一件新的事实,就会增加另一个谜团。
(为了让她与「某物」战斗而创造出「拷问姬」?连自身都当成活祭品,这股觉悟与信念也是相当了得。敌人究竟是谁?为了此事而让少女吃下恶魔肉,然后让她拷问自己这群人……不,等等。)
棹人急忙对混乱的思绪踩刹车,他吐出先前感受到的疑惑。
「她究竟是吃了哪一只恶魔的肉?」
「已经死掉的你,就算不知道这个答案也能猜出来吧?」
贞德有如催促般望向弗拉德那边,他「嗯」地点了头。
棹人不由得凝视弗拉德,弗拉德用悄悄话的语调轻声嗫语。
『因为她吃下的肉,跟我吃的是同一只恶魔的肉吧。』
跟贞德吃的东西一样,也就是说。
(那个不是「皇帝」的肉……不,根本就不是这样。)
「————是呢。」
棹人渐渐察觉到那个矛盾了。弗拉德是「皇帝」的契约者。因此,棹人至今都不曾怀疑过他从何处取得了恶魔的肉。然而,为了在没有旁人帮助下召唤「皇帝」,就必须要吃其他恶魔的肉才行吧。
(话说回来,心高气傲的「皇帝」不可能让人吃自己的肉。)
得到足以维持生命的痛苦后,弗拉德选择了指导者的道路,停止强化自身。因此他力有未逮,败给了「拷问姬」。然而弗拉德也非常人。就像让身为后继者的伊莉莎白吃下恶魔肉一样,他自己也采用了相同的方式吧。
既然如此,他究竟是吃了哪种恶魔的肉呢?
弗拉德深深地嗤笑。那是许久不曾见到、可说是邪恶化身的讨厌表情。然后,其存在本身等同于恶魔的男人以甜美声调喃道:
『我当时正在找寻召唤恶魔的方法,然后找到了最适合取得魔力的方式。有人将那个情报带给我,经过商谈后,对方将【恶魔肉】让给了我。』
「对方是谁?」
棹人用近乎脊髓反射般的速度如此询问,他的眼底甚至闪过一片杀意。
(跟弗拉德一样,只要没有那家伙,十四恶魔就不会蹂躏世界,「拷问姬」应该也没必要战斗才对……不,在这种情况下她会因病而死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也一样!弗拉德的本体身受火刑而死去……不过那家伙还活着吗?)
如果说对方依然健在,那棹人也有自己的想法。面对他激烈的反应,弗拉德更加深了笑意。然而下个瞬间,弗拉德却用真的很像在演戏的动作耸耸肩。
他极傻眼地摇摇头。
『真是的,想不到居然还没察觉。不但如此,至今为止甚至没有怀疑过!老实说我很吃惊呢!虽然我确实也什么都没说,不过想不到你居然迟钝到这个地步。』
「少装模作样,快点把话……至今为止其至没怀疑过?」
这种口气让棹人为之一怯。也就是说,弗拉德在暗示对方是他的熟人。然而不论是转生前或转生后,棹人认识的人类数量屈指可数。他拼命地思考。
(到底是谁……熟人中有那种家伙——)
「——呜!」
「……小雏?」
棹人还没想到符合的人选,小雏就先一步做出反应。知道是谁了吗——他望向她。然而,棹人却无法开口询问答案,因为小雏的脸庞变得极无血色。
怎么会——那对唇瓣无声地移动。
正是如此——弗拉德微笑。
『「肉贩」有说过吧?只要是肉,不管哪种肉他都有在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