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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茫茫海面(2 / 2)


我曾经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我可以一顿不吃饭,但绝对不能忍受一整天不说话。可是现在,我不但能两天不吃饭,我还能两天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话,就像不是不想吃饭一样,是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我和冰芷之间被那五名侍女的鲜血冲开了一道大大的鸿沟,我们再也逾越不过去了。我真的累了,累到不想逾越,也不愿逾越。我只想这么静静地坐着,坐着等待死亡悄悄来临。

冰芷却和我不同,她不和我说话是因为羞愧难当,五名侍女的惨死让她生不如死。若不是我和莲香还需要她照顾,若不是她怕我先她一步死去,只怕,她早已挥剑自刎了。

当初和玄华一同跌落悬崖谷底,我都没有这般绝望过,眼下,我却是真的绝望了,绝望之极。我每天只是喝少量的水,却不停地呕吐,似乎要将这辈子的恶心都吐完。冰芷给我熬药,我不喝,冰芷想帮我施针,我亦不许。因为我不需要敌人的怜悯,而冰芷,现在就是我的敌人。

时间能磨平人心里所有的忧伤和记忆,好的,也包括不好的。

我终于在极度的恐惧中晕倒了,隐隐约约觉得是冰芷将我背回船舱的。我想告诉冰芷,我不进来睡觉,不是因为我恨她,也不是因为这是倭寇的大船,而是因为我害怕,因为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倭寇,都死在了这个船舱内。这里的怨气太重,聚载了太多死不瞑目的游魂,我怕,怕看见鬼。我不想吃饭不是因为我不饿,而是因为看见食物会让我想起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会觉得自己正咀嚼着那些尸体。

可是,冰芷终于还是替我施针了,她的医术早已闻名天下,我的忧虑和惊恐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不但成功地让我睡着了,还成功地让我服下了药物和食物。

临睡前,她对我说:“颜儿?你睡吧,你好好地睡一觉,等睡醒了,天就亮了。”

再次醒来时,我没有看见光明,我看见的是冰芷哭红的眼睛。

我们依然在大海上漂浮,依然没有方向。唯一改变的是我沉睡的这些天,冰芷和莲香将船上的尸体都处理掉了,不管是倭寇小女孩的还是侍女们的尸体都被她们抛进了大海里。冰芷还用海水将整艘船都清洗了一遍,跪在地上,用她能找到的布一点点擦拭地面上的血迹,直到完全擦拭干净为止。

所以当我醒来时,我看不见血迹,闻不到血腥味儿,仿佛这艘船上由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三人,从来没有发生过恶战,从来没有发生过屠杀。没有男人,没有女子,也没有孩子。一切都干净得仿佛长安城里熟悉的小院,院子里的药草被冰芷打理得整齐干净,井井有条。即便生长在泥土里,也仿佛一尘不染,和冰芷一样,惊若仙人。

我知道冰芷在害怕,她害怕的不是自己杀了人,也不是那一具具尸体,她害怕的是我的害怕,她害怕的是我的绝望,她怕我死,怕我和火舞一样死不瞑目。

我没有火舞那样的热烈和决绝,所以我做不了火舞。所以火舞可以活得那般张扬,死得那般壮烈,我却只能苟且偷生,活着时不甘心,要死时,依然不甘心。

冰芷想用不停的劳作,干干净净的四周来让我遗忘。可是怎么遗忘?尸体可以扔掉,血迹可以洗掉,难道记忆也能扔掉洗掉吗?

食物和水在一天天减少,我们的意志力也在一天天在减弱。即便没有我,冰芷也撑不下去了。因为就连莲香也放弃了掌舵,开始和我一起坐在甲板上发呆。

冰芷眼眸里的愧疚和不安渐渐变成了绝望,我知道,是我让她绝望的。我很想像以前那样,跳起来抽她几个耳光,然后将她骂得狗血喷头,让她怕我俱我,又心疼我。可是,我却做不到,我觉得死亡距离我们那样近,几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死亡的味道,那么,我们为何还要那样苦苦支撑?为何还要放弃简单的死亡去寻觅未知的生存?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那是因为赖活着的人们实在算不得赖活着,倘若他们经历了这般赖到不能再赖的事情,他们是否还有勇气继续赖活着?

冰芷终于停止了忙碌,她走过来和我莲香坐在一起,我坐在中间,她们两个坐在我身侧,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无边的大海。

许久,我突然笑了,“你们说,如果火舞知道活下来原来是件如此痛苦的事情,她当初还会不会舍生取义地救我们?”

“会!”冰芷说。

“不会!”莲香说。

然后她俩对视,不由自主都笑了。

我说:“火舞会后悔的,如果她知道,她选择了那样的死法,还是不能换来我们的逃脱,她会选择和我们同归于尽,因为那样,会让我们大家都和她一样,死得有尊严!”

莲香沉默了,冰芷也沉默了。

我说得没错,火舞不是悲天悯人的观音菩萨,她的心硬得像石头。倘若她知道走水路最终会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她根本不会选择那样的死法,她会在倭寇登船之前就将储酒舱引爆,让我们大家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

原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想活下去却偏偏活不了。

一个月的时间原来这样短暂,短暂到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冰芷发现我们再也没有任何食物可吃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在船上漂流了一个多月了。

一个月的时间原来那样漫长,漫长到我总以为自己死了,却总是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无边的大海,感受到无边的绝望。